许鞍华于1984年将张爱玲以上海、香港为背景的小说《倾城之恋》改编成了同名电影,事过近二十年,在港中大“文学与影像比读”的课堂上,许鞍华忆述了当年改编《倾城之恋》的缘起与过程,坦言对于电影与文学的过渡、时代背景的细节处理等存在很多问题,并从《倾城之恋》谈到导演王家卫对《阿飞正传》的处理。
(资料图)
下文收录于卢玮銮、熊志琴主编的《光影的来处》,原题为《改编与怀旧——由<倾城之恋>谈起》。微信平台首发于“活字文化”,经授权转载。
01
仓猝下的改编
改编《倾城之恋》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我曾在香港大学就《倾城之恋》作演讲,当时,我只在半年前看过那录影带,后来当我想重看时,发觉那录影带已借给了摄影师作demo(样本影带),所以我没有重看那录影来准备演讲。
当年,我们是在很仓猝的情况下改编《倾城之恋》的。那时我跟“邵氏公司”(按:指“邵氏兄弟有限公司”,下同)签了合约,正要开拍一部新片,可是结果告吹了,然后才决定改拍《倾城之恋》。选择改拍《倾城之恋》,原因是我一直很希望拍张爱玲的小说,但同时也居心不良,希望尽快完成合约,然后便离开“邵氏”。我对《倾城之恋》的故事内容本就很熟悉,而且小说本身也像电影般分成一幕一幕,只要电影公司愿意投资,找到合适的演员,场景也可以搭成,那便可以拍电影了。
这种居心不良的想法自然有所报应,就是电影的成绩不理想,改编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思考改编文学作品的问题。文学作品有本身的时代背景,有些是40年代,有些是清朝的。改编时要思考的,第一是电影和文学的分别,第二是戏剧和小说的分别。这些都是牵涉很广的问题,当时我并没有很慎重地思考,只是把故事一幕一幕地“搬字过纸”,将书中的对白和场口抽出。我也对当时的编剧(按:即蓬草)不公平,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,仓猝间请她来写,她当然也没有时间思考怎样做得更好,结果是......我想它的不好在于大部分观众看不懂。
电影乍看是没有问题的,但其实当中潜伏着很大的问题。张爱玲这小说当年在上海很快便改成舞台剧,演出非常成功。小说本身便有着许多场口,每一次男女主角见面都是一场戏。除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第一次在舞会遇见的那场是暗场外,其他如两人再见面、成为情侣等,都是一场一场的戏,分场很清楚,对白也完备,所以改编工作很简单,只要把所有场口都抽出来便成。
还有,这是一部中篇小说,长度很适合拍成电影,如果长篇便太长,短篇便需要加插许多情节才行。于是我们当时就这样,只把一场一场的场口都抽出来。那时我心里已暗感不妙,想不会这么简单、这么容易吧?总是觉得不太妥当,后来在电影院放映时发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,就是观众一直在笑。
记得当时我是跟刘教授(刘殿爵教授)一起看的,我想为什么他们会笑呢?当时还满心欢喜,后来才知原来他们是笑戏中的对白太文艺腔,好像周润发(饰演范柳原)在码头上看见缪骞人(饰演白流苏),说:“你好像一个药樽似的,你就是我的药。”......他们的笑都不怀好意。
电影中还有许多对白现在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。我们就好像勉强把文字改成广东话,原本那些对白都是很迂回、很stylized(风格化)的,文字勉强改成广东话后,那感觉差距很大。于是观众便笑,因为感到很抽离,仿佛在看配音片,或者是看一些人在说一些不是人会说的话。 怎样令观众接受这些对白? 令观众同时明白其中精髓? 这些问题我们之前没有解决。 电影后来配了国语版在台湾放映,那便不再有此问题。 台湾的观众认为很好,没有说是惹笑的、可笑的,主要就是因为配了国语版。
所以这不但是形式、思想上的问题,也是一个你对观众反应 的敏感度的问题, 能知道观众的反应是很重要的。 当时我们只是“搬字过纸” ,这样无疑很忠于原著,但出来的效果却是怪怪的,虽然不至于莫名其妙或一败涂地,但 肯定是不恰当的。 观众的反应、他们接收语言的能力,我们没有 估计在内,我认为这是很大的问题 。
02
电影《倾城之恋》中
让很多观众非议的细节
说到40年代是另一大问题,这不一定是adapt(改编)文学作品的问题,而是当你面对一个有时代背景的故事,你该如何处理?我们当时(1982年)的做法是,偷偷回上海看看。
当年很少香港电影工作者到内地,他们是不能回到内地取景的,因为一旦到内地取景便会被台湾列入黑名单,不是说政治的黑名单,但也可说是政治的黑名单,那边的“自由总会”会禁止你的电影在台湾放映。80年代,台湾是很大的市场,是香港电影本土以外的第二大的市场,香港电影除了在香港上映,便卖埠到台湾,借此收回成本。
我们拍《倾城之恋》时对上海一无所知,对内地的认识也很贫乏,我算是懂得一点的,因为我在80年代曾经到过海南岛,但海南岛和上海完全是两个世界呀!哈哈!所以我们便偷偷回去,在那里找一些场景,也在那里找一些京戏戏班,我们希望在拍摄之前了解一下上海人居住的房子,因为我们听说上海有石库门房、有旧屋、有洋楼等等。
上海是很大的,那里的文化、生活习惯和香港又相似又不相似,例如同样是华洋杂处,同样在保留着中国传统的同时也有许多外国传统,但实际情况毕竟跟香港不同。坦白说,我们逗留了三天,什么也没有接收到,我们是——“啊!石库门房是这样的!”“那些房子是这样的!”石库门房其实有不同种类的,但我们只看了一种!我们回来后其实仍然很懵懂,但因为当时居心不良,有了限期便一定要开始拍摄,我们之前所做的research(调查),做了比不做更糟,实际拍摄时的上海完全凭自己想象。
后来才懂得最理想的做法是先做很多research,然后在research里选取一个统一的系统,譬如说不同年代的人,因为身份、阶层不同,生活方式也便各有不同,我们做research的时候会问:“40年代的时候,你家中是怎样布置的?”每个人告诉你的答案都不一样。每个人眼中的上海都是不同的,差异很大,无法统一,我们需要统一的是从那时代许多细碎杂项里,找一些共通的、有特色的,或是你有意去interpret(演绎)的东西。
后来拍《半生缘》是十多年后的事,我们痛下决心改过,要拍上海,便一定要拍一个由我们给予interpretation(诠释)的上海。我们的美工提出40年代的上海是很有欧洲味道的,我们要在《半生缘》中带出一个感觉——是一出东欧片,至于东欧片是怎样的便见仁见智了,哈哈!但总之是有布拉格......总之不是南欧那种西班牙式,也不是北欧,而是东欧,是旧式的,有少许苏俄感觉的欧洲风味,他连音乐也希望我们提供一些有欧洲风味的,就是要带这种感觉给《半生缘》。这样把许多繁杂的东西堆起来,instead of(而不是)去形容上海是怎样的,似乎这做法较好。
但后来还是出现很多问题,电影上映后有很多人非议,譬如当裁缝的会说40年代女士的长衫不是这样的,那些褶是怎样怎样的......自己听了也给吓呆,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40年代的旗袍应该是怎样的;又有人说那些褶是怎样的,袖子又是怎样的,cutting(剪裁)又该怎样怎样,长度又怎样怎样,等等。
我想其实每一个年代也应该同时有不同年代的款式存在,只视乎你选择哪一种作代表,你要给人哪一种大概印象,就是找来几个专家问他们20年代的旗袍是怎样、30年代的旗袍是怎样、40年代的旗袍又是怎样的,我想他们也会有争议,但你必须知道那三种旗袍大概是怎样的。当时的外国和当时的上海仿佛相隔了十年,那种时代的重叠和纷乱,我们愈看愈confused(混淆),加上我们那时很赶,所以便说可以了,只要好看就行了,其实是没有尽责,做得不够好。
化妆的情况亦然,找一个外国人来,他说一套;找一个唐人来,他说另一套。结果白流苏的化妆就如大家所看到的,很大的嘴唇,用的粉是哑色的、是mat(厚)的,涂得很厚、很白,眉毛没有二三十年代时的幼细,但也没五六十年代时的粗宽......哈哈!我们很疲于奔命,如果要认真考究可以很考究,但其实最主要的是不要错,同时要选择一个统一的视觉系统。
还有那些房子布景,我们被骂得很惨,白流苏的家——原来只有广东人才会把祖先的照片挂在厅里,我们那三幅照片还是从上海买回来的!他们说:“我们上海人不会把祖先的灵牌竖立起来,你们真是胡来的!”还有白流苏绣花,又有人说:“没有人拿着整只鞋来绣的!”他们会说出来,主要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很兀突的事,若那事不兀突便ok。
又如白流苏的头发剪成任剑辉一样,这是美工的一个误会,他“嚓”一声剪掉了,效果如此,我当时也呆了,前面还有一些需要长头发连戏的镜头还未拍,但结果观众却没有发现白流苏的发型不连戏。
有一场戏是白流苏在浅水湾家中吃饭,她在浅水湾的时候头发是不长不短的,但出来的时候却是长的,差了两寸!我们是不可原谅的。白流苏的头发剪成这样,是因为我们有一次看到一位30年代将军太太的照片,我们觉得很“帅”,没想到30年代的女人会剪如此前卫的发型,所以其实不是发型的问题,而是那种发型不适合缪骞人,她的头太大了,头太大而头发剪得太贴服,便显得头很大而人很瘦,比例不美观,她一定要soft(柔和)一点才好看,结果造型便不好。
Anyway(总之),我要告诉你们的是,我们在工作中每次make decision(下决定)的时候,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、合作的概念,结果便出现许多这样的问题。
03
《阿飞正传》重现时代背景,
用了很多“感觉上”的物件
在时代背景上,如果我们真要做research,我们要做得比较好,要多花些时间多点了解,不是在慌乱中抉择,结果出来的效果只是ok,但不是经过设计或者思考的东西。《倾城之恋》美工部分看上去ok,但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,所以便有问题。除了先做许多research,然后选取一些重要的特色,把它变成一种风格外;我想重现时代背景的另一种做法是,用许多“感觉上”的物件,而非“视觉上”的物件。
你们有没有看过《阿飞正传》?我在《阿飞正传》里看到许多东西,我想为什么它的60年代不是我所经历的60年代?它也不是有很多details(细节)或许多那时代的景物,但为什么给人的印象这么深而且没带来批评?
就是因为它选择的全是“感觉性”的东西。什么“感觉”呢? 第 一,肯定地,60年代是没有冷气机的,《阿飞正传》中许多场戏,例如张国荣(按: 饰演旭仔)回到家中,然后刘嘉玲(按: 饰演刘凤英/又称咪咪、露露)回来跟他调情的一场,一把风扇放在那里,有前景和后景,那风扇除了实貌,还会摆动,还会发出声音,整场戏便都充满“查查查查”的声音。 许多时候,听觉上的感觉比视觉强,它是一个total(整体)的感觉,受了它的影响也不知道。所以他们是找到风扇这东西,这是那时有现在没有的,现在已经消失了的,而且那是有声音、有动作的感觉,同时那是普通的物件,放在那里也不察觉它是一件道具,它在电影中还夸张了“热”......几个function(作用)加在一起时,在创造时代特色上便产生了多种效果,而观众不自觉经历了这种效果,不只是在看spectacle(场景)。 又如下大雨的场景,也很能突出香港夏天的感觉。
还有,现在的汽水大多是罐装,但60年代的汽水是瓶装的,人们都拿着瓶来喝,《阿飞正传》里许多场戏都见张曼玉(饰演苏丽珍)卖汽水,“啾!”“啾!”地开汽水、喝汽水,那已经融化在戏里的,而不是布景或什么,而是戏中的重要部分和道具,还有张曼玉和刘嘉玲打架那一场戏,张曼玉抽起一盘一盘的汽水,发出“叮叮当当”声,以及踢汽水瓶的声音,这些声音都是跟戏融为一体的。
当它成为戏的一部分,产生声音效果、戏剧效果的时候,那时代背景便不光是装饰性的东西。这些东西需要细心选择,有特别的眼光、独到的眼光,经过思考如何融入戏中,那时代背景才会跟戏合而为一。但我们许多时候是时代背景归时代背景,对白归对白,没有把那些东西重新调配来取得统一、完整的效果,结果便变得非常单向性,徒劳无功,因为观众看电影是看整体的,并不是你喜欢那套衣服便让演员穿那套衣服,那便不是一个系统。
《阿飞正传》第三项很特别的处理是,它没有选择60年代的衣服,即不是那时流行什么便让演员穿什么,它选择的是整体感觉。譬如60年代很多女孩子的裙子的线条是“A”字型或是倒“A”字型,刘嘉玲每次出场都穿倒“A”字型的裙,张曼玉则所有裙子都是正“A”字型。
还 有,电影中的男孩子都必定涂上发蜡,刘德华(按: 饰演警察超仔)、梁朝伟都涂得很夸张,但实际上从前不是所有男孩子都涂发蜡的,就是要予人一种很不一样、很60年代的感觉。 所以,选择一种衣服的线条much rather than(远胜于)选择不同的衣服,因为款式太多,选择了一种线条便有一种统一性,能够给人整体的感觉。 服饰的线条每一年都不同,好像现在T-shirt的线条和几年前的便不同,有少许差别的,一看便知道为什么这个很fashionable(时尚),那个不fashionable,其实也是线条的问题。
还有第四项,就是《阿飞正传》用上了那个时代才有的音乐。声音、线条都不是视觉上的东西,而是一些感觉上的东西。《阿飞正传》用了许多60年代的音乐,那种很virtual(虚拟)的感觉,沿用那种arrangement(编排)、那种乐器,但服装却不是exactly(完全)属于那个年代的。它那种统一的效果是,这是原装的,但增添了新元素,互相冲击,让整件事都变成新的,其实当中有旧也有新。
拍电影都应该先这样思考,其中当然有许多不同的variable(变数),有时对,有时错,创作性的东西有时候是碰运气,但如果不做这些功夫,便不是创作,只是照着做。我认为我在做《倾城之恋》时是很勤力的,但其实只是照着做,因为没有好好地把那些elements(元素)想清楚,哪些是主、哪些是副、怎样混合,这是视觉上的editing(剪接)的事。
本文摘编自
《光影的来处》
主编:卢玮銮 熊志琴
出版社:北京出版社
出版年:2019-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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